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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章 神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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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廟有多小?就像過去鄉下老式的三間房,東西長不到十米,南北寬只在五米左右,地處一個山坳中,如此規模當然不能做為一個旅游風景點特意開發,只是一座山間小廟。

但它周圍的環境卻很有特點,南面有一條山溪流過,水聲淙淙,岸邊背陰處還有未融化的積冰,越往下游則冰層越多。東面是山,狹長而險峻,西面也是山,踞立高聳,小廟是在一座山腳下,遠望北山,有一道百米長的青灰色石脊露出密林之梢,壯如臥鹿之背,臥鹿山由此而得名。

這裏的天然植被保存的極好,初春晚冬時節蒼郁茫茫,嫩綠未吐,但枝間苞芽已待發,行至近處,門前的古松已有數百歲春秋。游方站在廟前擡頭望向遠山上的臥鹿石,元神中有一種真切的感應,凝重、端莊卻並不顯威壓,或者那威壓之勢隱於山川含而未發。

他不由得又想起在宜賓南廣河口見到的龍脊石,當時他尚無神念之境,神識之功也不過是綿綿若存而已,在途中搜尋的是當地有關哪咤的傳說,體會的是養煉劍靈之法。今日一念回味,胸襟畫卷悄然展開,那色彩斑斕的龍脊石呈現在浪花沖擊的三江口,帶給元神一種清晰的全新感應,靈動、變化、矯健卻不顯輕浮,露出水面的飛游之勢如蟄伏化龍。

重新回味南廣河山川天成靈樞,竟暗合消砂訣妙詣,只是那時游方還沒有去過消砂派。看來師父交待他重游當年山川,未必需要再回去行走一遍,畫卷中的神游也是游,就看他當年是否將靈樞攜入胸襟,如今是否能夠更上一層樓?畫卷展開呈現龍脊石體會消砂訣,秘術並非高人憑空而得,本就是從天地山川中感悟。

憶起龍脊石,再望臥鹿石,游方又想起了臥牛派的定山訣,臥牛、臥鹿只是象形之比喻,臥牛派的宗門道場所在太白山他還沒去過,但此地小小的一道山梁,就能將妙處體會的如此清晰,兜裏揣的鐵獅子似乎發出了一聲長鳴。

陪他一起來的蘇茉爾也是一位高手,此時訝異的看著游方,小聲說了一句:“蘭德先生,您舉步之間忽然如定山水,立地生根與峰巒一體,晚輩神識竟一時恍惚難查。”

游方轉身一笑:“你看不見我嗎?”

蘇茉爾有些出神的答道:“觀山似人、觀人似山,再看山是山、人是人,但蘭德先生這一笑,我又分明覺得是環抱群山在笑,這便是傳說中的神念合形嗎?”

游方趕緊搖頭道:“當然不是,我的修為還差得遠呢,徒有其相未得其神,方才是恍惚有所感觸,元神顯境而已。”

蘇茉爾也笑了:“我也是,恍惚感觸似元神顯境。……我們進廟吧,香燭已經準備好了。”

舉步進廟,游方已收攝神念一切如常,看不出任何異狀來。到了這裏他才明白欣清為什麽會勸他來,這座廟不大可玄機深奧。它的梁、柱、瓦、檐全部用青灰色花崗巖雕石築成,整個屋頂是三十六塊巨形石瓦鋪就,重達萬斤的石殿構件以鬥榫卯合渾然一體。

這三間殿堂的小廟,連柱帶梁帶瓦,是用三百六十件石雕拼接起來的,但以神念感應卻是一體,竟與這片山川的地氣靈樞相融,它的設計、工藝、選址、建造手法都頗為神妙,融合入地脈定入山川靈樞,設計與建造它的人,絕對是風水秘術高手。

難怪欣清和尚會建議游方到這裏來看一看,三百六十塊石雕建成效聖寺之後,竟是這樣的奇效,群山抱寺、寺定群山啊!無論是用菩提珠還是河磨玉籽,欣清和尚修覆蓮華地脈的手段,類似效聖之功。

蘇茉爾是一位很好的導游,向游方介紹此寺在當地被稱為老古廟,據說始建於唐代,最初只有三間草房,在明代時被修建成如今的石廟。此廟與周山地氣靈樞一體,能感應天時之變,東梁脊有石遇雨顯潤、遇雪凝霜、遇風氳霧,能預報天氣。她小時候就聽說過,以為神奇,後來修習風水秘術之後才知其中奧妙,但更加驚嘆!

游方很感興趣的問道:“牽弓派在此立道場,自明代始嗎?”

蘇茉爾搖了搖頭:“那倒不是,其實不足百年,原先不過有祖師常到關外行游而已。”

游方一指這座廟:“可是此廟定為秘法高人所設計並修建,我還以為牽弓派祖師當年也參與了。”

蘇茉爾:“我也曾有此猜測,但門中典籍卻查不到記載。”

游方沈吟道:“看此廟與周圍群山相掩映,有渾天定山之靈氣,但進到殿中,我卻想起貴派的穿弓訣了。穿弓訣到了極高深之至境,其實無所謂沖化之功,而是合形一體啊。”

蘇茉爾有些不好意思的低眉理發絲道:“穿弓訣之至境當然是神念合形,但數百年來,門中無人能有此成就,就連窺見者亦寥寥,蘭德先生此言倒有點化機緣之妙。”

這兩人就在殿中談論山水靈樞,游方倒也不藏私,將自己所悟有可借鑒之處都指點相告,蘇茉爾眼神發亮連連點頭。一邊隨行的牽弓派弟子張宇和鄒海東已經準備好香燭,請蘭德先生與蘇長老一同進香。

這廟裏的菩薩有意思,也是明代的石雕造像,一般像這種三間小廟,正中供的是世尊,左間供的通常是地藏菩薩,右間供的是觀音菩薩,但這座廟中除了上述幾尊佛菩薩之外,居然還供了三只眼的二郎神,算是佛道一家了。游方倒沒有窮究神壇上供的是誰,作為秘法與冊門高手,他對造像本身很感興趣。

今天在各大風景區中也能見到很多新修的廟宇以及各式各樣的雕塑,卻經常覺得缺少點什麽,有人說是人文內涵,有人說是藝術靈性,有人說是美學修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實際上所缺的無非是一種真正寄托於其中的信仰情懷。

歷史上的很多傳世精品雕塑都與宗教或神話有關,中外皆如此,且不論其信仰究竟是哪一種,但雕琢它的人們卻真正寄托了自己的情懷,將造像當成一種信仰靈性的真正存在,讓它生動的顯現。這個過程和修行人煉器、游方養煉劍靈是一樣的,琢磨自己的靈魂,賦予造像生命。

看著這幾尊古老的石雕,那花崗巖石質上鑿刻出流暢的衣紋,那菩薩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分明感受到雕琢時那寄情之心與鮮活生動的靈性。而前不久在千朵蓮花山見到的很多新塑佛像和人工裝飾雕塑,材質和工藝不可謂不精美,但雕塑之人只是把它們當作泥塑木胎來完成,那麽也就僅僅是泥塑木胎而已。

情懷無所賦、無所寄,神思也無所依,無所游。

游方在這座小廟中觀神像而沈思,文物文物,何為文,並非古舊之意啊。蘇茉爾心思很細致,在旁邊問道:“蘭德先生似有感嘆,究竟為何?”

游方以目示佛像,講了一番文物鑒賞、器物鑿煉的體會,並且借題發揮,講到了秘法靈樞的意境,體會天下山川用心之處應在哪裏,最後還提到了欣清和尚修覆地脈之舉,以及帶王由佛行游一年的用意。

蘇茉爾是牽弓派長老,也可稱當今風門高手,聽得都入迷了,走出效聖寺時不禁感慨道:“以往各派高人來牽弓派拜山,參觀的多是藥山和玉溝一帶,這偏遠孤廟幾乎沒有人來,往後可應當多攜弟子門人來此感悟靈樞,轉述蘭德先生之語啊。……您離開岫巖之後,下一站打算去哪裏?”

游方:“眼下有一事未解,正要在行游中找尋。”

蘇茉爾:“有生之年,若能與蘭德先生一起行游山河,真的令人很神往。”

游方笑了:“千山在足下,妙處在眼前,萬千風景既因人又非因人,如真如常便是神念,懷抱天下即是神游,何處不得妙趣相偕呢?”

從臥鹿山回到岫巖,休息一夜,游方次日告辭離去。劉黎雖然經驗老道,但還是低估了徒弟的潛力,他讓游方重游故地,在尋回劍靈的途中參悟萬物生動之境,而游方尚未踏上當初修行發端之旅,便已在千山邁入萬物生動的門徑。

兩天後的深夜,游方獨自一人出現在滄洲荷花池公園內,於湖邊定坐良久,靜靜的看著那一片他第一次夢見秦漁的水面,直至天色微明才站起身來。他上次來是暑假期間,當時這裏正逢蓮花開放、荷葉舒展,而此時是初春,河北的天氣比東北的天氣要暖,雖有些春寒料峭,但池邊的垂柳已經吐出嫩綠的芽尖。

在初升的朝霞裏、輕柔的晨風中,游方練了一套拳,規規矩矩的形意十二像,毫不花哨架子紮紮實實,就像他從小習練的那般,在公園裏晨練的人當中也毫不顯眼。練拳完畢收束神氣,游方背手踱步離開了荷花池,打了輛車前去參觀鐵獅子。

再見鐵獅子,滄桑依舊、千年雄渾氣息依然。遙想當年鐵獅子落成之時,面朝滄海以鎮潮湧,如今海岸線已退至百裏之外,鐵獅子被四面高墻圍起,殘缺不全的身軀卻依然屹立,游方莫名想起了自己的師父劉黎,不禁暗自嘆息一聲。

嘆畢展開神念,靈臺一片清明,仿佛聽見一聲千年巨吼,當年曾鎮住他的威壓之氣彌漫靈臺,游方卻是面帶微笑,向著鐵獅子謙恭點首,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在鞠躬。此刻的游方已不是當初那個混小子,但他有意做了同樣的事情,激引了威壓之勢如千鈞在肩,心境卻明澈安然,片刻之後方才收攝神念。

這一剎那,附近的所有游人仿佛都聽見了一聲獅吼,恍惚間以為是錯覺,彼此愕然而視。而游方手托一枚小巧的鐵獅子正在凝視,這枚法器終於煉化精純,或者說游方本人終於將這滄桑渾厚的氣質完全攜入胸襟,成為了立身可運轉的靈樞。

次日游方離開滄洲來到了濟南,一路上暗撫秦漁不語,當年正是因為這柄劍,劉黎才能在不知不覺中一路追尋,而今日游方又是為了這柄劍踏上昨日之旅,找尋的卻是那不可見的劍靈。待到秦漁重回之日,便是他出師之時,將要正式繼承那一代地師的衣缽了。

他曾經覺得很渺茫,也曾經很忐忑,但是事到眼前時反倒完全坦然了,甚至不再刻意去想。

當代風門各派高人中,向笑禮、向影華、千杯道人、皓東真人等已經確知他的身份,而張璽、包旻等人早就猜到了,只是劉黎沒有聲明,游方也從未公開承認而已。劉黎之赫赫威名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近年來他現身殺了唐朝和並且托皓東真人將量天尺帶到杭州暫借給梅蘭德,除此之外並無更多的做為。

對於當代江湖大多數人來說,劉黎只是個傳說,而梅蘭德卻是實實在在!

甚至有人在私下議論,認為下一代地氣宗師的成就必然或者已經超越了當代地師。劉黎在未繼承地師衣缽之前,一直是行游修煉並未有太多功業可言,像游方這麽大年紀的時候,他的聲望及修為也比不上今日的梅蘭德。

劉黎是在亂世中繼承的地氣宗師衣缽,當時有山河破碎天下興亡之憂,江湖一片亂像,風門各派傳承又經歷了一個隱匿而相對衰落的時期,到近年世事又急劇變遷,百年變化之劇烈繁覆前所未遇。新一代人面臨的各種局面也是前所未遇的,有很多新的沖突都有時代和歷史的特點,與以往的千年中所發生的情況都不同。

而“梅蘭德”自出道以來,行游天下踏遍江湖,小小年紀不僅八面玲瓏而且手段高超,平定了江湖各派爆發的兇險沖突,或清理內患、或化解外憂。他並沒有監察天下風門的身份,也從不以此為口號,卻恩威並重讓各派心服口服,如今之聲望已無人能及,就算換劉黎來,恐怕也不可能做的更好了。

這些江湖私議,游方自沒有親耳聽說,他也不以此自恃。但劉黎風聞之後可是一直在偷著樂,老頭不禁感嘆天道無親亦無疏、不仁亦無不仁,老朽之前揀著了這樣一個寶貝,就應該是當今的地氣宗師啊,無非是尚未持量天尺受秘傳心盤而已。

假如換一個人,得授秘傳心盤拿著量天尺,就能成為真正的地氣宗師嗎?

劉黎貓在柳州偷著樂,游方還在故地重游途中,離開滄州後到了濟南,玩賞大明湖,在小滄浪亭感受靈樞,並去了趵突泉與千佛山盤桓數日。感覺妙處難言,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人還是人,卻不僅江山如畫,且胸中袖裏畫如江山,足下靈樞相隨,萬物生動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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